后福（二十）
我有光芒，此生不灭
后宫（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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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吴良辅出家之仪后，顺治便住在了养心殿。那时正逢春节，为春回大地之始。
以往的春节，顺治便会亲笔书写一些“福”字，第一个写出来的，会悬挂于乾清宫正殿，之后张贴于宫殿各处，更多的则是赏给文武重臣，每年，大概有十人左右有此福气。
也会在乾清宫举办除夕家宴。虽然为团圆饭，却是皇上自己独坐金龙大宴桌，皇后与众妃嫔也是各人各桌，赏宴戏，谢龙恩，宴尽，各回其宫。
即便如此，春节也是整个皇宫最为热闹最为重视的节日，但今年，这个春节与往常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比往常多出了紧张与担忧。
身为皇后，阿拉坦琪琪格心中最为失落，尽管她从未入过顺治的眼，尽管她从进宫开始，就已经活在失落的最底层。
这种失落，与情感无关，与期待与希冀更无关，有关的，是岁月恒久，也是人事倏忽；是晨昏交替，也是沧海桑田。而她阿拉坦琪琪格，只是立于岁月与晨昏之中的一块朴朴青石，经过海浪冲刷，经过日月洗礼，多少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多少雨水落地成涓涓水流，走了那么多，变了那么多，只有她一人独伫于此，如同一块毫无情绪波动的朴朴青石。
如今，带给她这一切的那个男人，那个任性清戾而又深情痴心的男人，也要成为过客，如风如水般消失了。
即便成为永恒的过客，即便他会被后代子孙以香火供奉百年，这世间真正属于他的，也只有二十四载而已。
紫禁城中寂静阒然，人们焦急不安，似乎都在等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顺治也是如此。
几次昏迷深睡之间，顺治都觉得自己走在追随董鄂妃之路上。有时这条路上阳光明媚，有时却是雾气昭昭，然而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寻不到董鄂妃的半点踪影。
每次从昏迷深睡中醒来顺治都很累，甚至越来越累，累到他不再顾得上脸上脓痘之痒，也不再顾得上一次次被汗湿，并且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身体。
他甚至顾不上质问老天为什么不让自己走得干干净净，而是这般窝囊。他只想获得轻松的解脱，只想不再被这沉重肮脏的皮囊拖累。
太后孝庄与皇后阿拉坦琪琪格带着一众嫔妃长守在养心殿后殿厅中，正月初六子夜，里面太监突然出来说，皇上急召大学士王熙与麻勒吉进宫。
孝庄心里一沉。
未几，王熙与麻勒吉便匆匆赶来，在孝庄示意下，守在养心殿外的大臣与众妃嫔撤到养心殿前殿等候。
王熙与麻勒吉为孝庄请安，孝庄说：“如今皇上龙体甚危，望王中堂倾听仔细，准确落笔。”
王熙回道：“臣，遵命。”
进到养心殿后，王熙与麻勒吉跪拜于地为顺治请安。顺治声音嘶哑微弱，说道：“朕患痘，势将不起。你们二人务必仔仔细细听朕说话，速为朕撰写诏书。”
王熙二人便退至屏风之后，笔墨准备好后，王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下笔，他再次跪在地上，伏地而泣。顺治闻之，安慰他道：“王中堂请勿哀痛，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暮死以尽其乐，万物若有草木本心，皆不枉生就世间一场，如今朕气数将尽，也不为解脱之途。只是身为君王，身后之事须及早安排，否则又怎对得起祖宗与天下百姓。”
王熙边哭边说：“是，皇上，是，皇上。”
“王中堂不妨将案几移至朕御榻之前，”顺治又说，“此诏事关朕一生评定与国家江山，待朕思虑妥当，口诉一条，王中堂便撰写一条，一条撰成，便呈给朕过目。”
王熙将案几移至顺治床榻面前，蘸墨提笔，写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停笔不动，等顺治下诏。
顺治轻轻闭上眼睛，片刻之后，说：“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我并无高厚的德行，却继承了祖宗大业，虽然做了十八年皇帝，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王熙落笔而记，记好一条，便给顺治过目。顺治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哪怕一条不足百字，陈述之时也异常艰难。
王熙从天光明亮之时撰至天光昏暗，于是他便就着眼前昏黄跳跃的油灯继续撰写。
是夜，顺治昏睡清醒，清醒又昏睡，直到第二日，正月初七傍晚才全部撰写完毕。
王熙呈给顺治过目，顺治已经没有力气完整看完，王熙便读给他听。听罢，顺治好像松了口气般点了点头，他问王熙：“朕皇额娘可在前殿？”
王熙回道：“回皇上，皇太后已经在殿前守护多日了，因挂念皇上，一直没有怎么好好休息。”
顺治说：“朕想见皇额娘。”
于是王熙命太监将孝庄请至养心殿内，孝庄迎着微弱的油灯光向顺治走去，离顺治越近，她的心越哀伤，直至来到床榻前，她轻轻坐在顺治身边。
只不过十几天而已，原先那个气色尚好的顺治已经不见了，躺在孝庄面前的，只是一个形容枯槁的瘦弱得不能再瘦弱的将死之人。看着顺治满脸化了脓又结痂的疮痘，孝庄感到一阵心疼，她嘴唇颤抖着，她在忍住这心疼，却如何也忍不住眼泪。
闭着眼睛的顺治像有着感觉似的，虚弱地说道：“儿臣不能给皇额娘请安了。”
孝庄故意透着轻松说道：“皇上养好身体最要紧，又何必在乎这些不必要的礼节呢？”
顺治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儿臣不孝，不能侍奉皇额娘终老，如今却要皇额娘随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儿臣心中愧矣。”
孝庄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拂着顺治的肩膀。
明黄色的绸缎顺滑如光，里面包裹着的，却是瘦骨。
“也请皇额娘不要责怪儿臣。人生朝露，浮生一梦。”顺治说道，“儿臣只不过是先从浮梦之中醒来罢了。”
“这么多年来，难为皇上了。”孝庄终于说道。
顺治听得心中一紧，却再无力表现出什么。
他知道，在母亲心中，他是一个失败的儿子，更是一个失败的皇帝。从小到大，孝庄一直教诲他，说其父亲皇太极如何英勇凛然，如何谋略过人，如何杀伐决断，如何远见卓识。也许，她一直希望自己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吧。
笼子，顺治只觉得自己这短短的二十几年，都是生活在笼子之中。这笼子以金玉制成，尊贵荣耀。
皇太极是他的笼栏，孝庄是他的笼栏，多尔衮更是他的笼栏。他想挣脱这笼子，他想去看看外面天地，他们却都告诉他，外面的天地，不就是笼中这片天地？
他被他们无形的手掌牢牢捏拿着，他始终在反抗。而他之所以始终在反抗，只是因为他永远无法反抗成功。
我错了吗？顺治问自己。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出生之前究竟是出身可以选择，还是性情可以选择？
如果说错，天下众人皆错，因为有欲；如果说没错，那么天下众人则无错，也是因为有欲。
只是不到死，便永远无法勘破。
“这么多年来，难为皇上了。”孝庄说。而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在与顺治的这场斗争中，赢了。
可是在母子亲情之间，又哪里来的对错呢？
可是若不到死之将至，母子之情，又哪里回得到初始之本呢？
顺治命王熙将立好的遗诏呈给孝庄，孝庄一字一句看去，整整十四条。
这份遗诏字字恳切，句句自责，当孝庄读到第二条和第三条时，便泪如雨下，泪流满面了。
“朕自弱龄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宾，教训抚养，惟圣母皇太后慈育是依，大恩罔极，高厚莫酬，惟朝夕趋承，冀尽孝养，今不幸子道不终，诚悃未遂，是朕之一罪也。（在我年少时父皇便去世了，是母后将我抚养教育成人，此恩深厚，只有朝夕侍奉才能尽孝，现在为人子女之道不能完成，诚孝之心未能完成，这是我的一个罪过。）
皇考宾天时，朕止六岁，不能衰绖行三年丧，终于抱恨，帷事奉皇太后，顺志承颜，且冀万年之后，庶尽子职，少抒前憾，今永违膝下，反上廑圣母哀痛，是朕之罪一也。（父皇去世时，我六岁，不能服丧三年，未尽孝仪，终成遗憾之事，只有侍奉母亲，朝夕尽孝，希望在母后去世前弥补，尽儿子之孝，如今却不能承欢母后，反而给母后带来痛苦，这是我的一个罪过。）”
“永违膝下”。这四个字，字字锥心。
“额娘，皇额娘，”顺治又说，“古人说：为人子女，要时常记挂着父母的年纪，一方面为他们的长寿而感到欣喜，另一方面又为他们的衰老感到恐惧担忧，因为怕尽孝时间越来越短，而今，儿却连对额娘年纪渐大的喜惧都再无机会感受，便要先额娘而去了，额娘，儿愧矣！”
闻顺治此言，孝庄痛哭失声。
“额娘，额娘，儿要去了额娘，她来了，她来接儿了额娘……”顺治声音越来越弱，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传太医！快传太医！”孝庄喊道。
此时，即便华佗在世，也是回天乏力了，顺治已然进气少，而出气多了。
顺治觉得自己又走到了追寻董鄂妃的路上，明明前方光芒万丈，却又幽深不见尽头；明明前方昏暗得天地不分，却又隐隐可见一豆光亮。
他只觉自己身处世间矛盾的中央，可辨别，却无法选择；待可选择时，又无法辨别。
“皇上，皇上，记得朝那黑暗的地方走。”
那是董鄂妃的声音，“爱妃，爱妃你在哪里？爱妃，我究竟该如何才寻得到你啊爱妃？”
“皇上，听臣妾的话，朝那黑暗的地方走。”声音又传来。
“爱妃，为什么朕觉得四下都是路，却又无路。究竟哪里是迷途，哪里又是正途？”
“皇上，那光芒，是我们与这俗世中贪嗔的分离，若再回去，便永无解脱。黑暗，那只是你心最深处，走过它，便可与俗世中的痴分离。贪、嗔、恋，与人间所有锦衣玉食一样，皆为幻象，别怕皇上，只要朝着那黑暗的地方走就好。”
顺治突然觉得心中不再恐慌，他笃定地沿着黑暗走去，仿佛无边无际，无尽无穷，仿佛要走上百年千年。然而他看着那如豆的光亮，那在黑暗之中显得无比珍贵的如豆光亮，那是慈悲，是指引，是终于可以舍弃皇家一世的彼岸。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顺治皇帝驾崩于养心殿，时年二十四岁。
· 未完待续 ·
为什么要向那黑暗处走？这是我以前看到《西藏生死书》中说的，我是相信的。因此我认为，凡是没有吃过苦的人，是无法成佛的，因为惧怕黑暗与未知，往往在临终时，就向着光明美好的地方去了。
其实我觉得顺治挺不容易的，他跟皇太极比不了，跟康熙也比不了，话说回来，其实终其一生，他都是在找寻自我，他不爱当皇上，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三番五次想出家。笃信佛教之前，顺治也信过基督，后来还是觉得佛教更符合自己，所以信了佛教。
不知道说什么了。昨天半夜跌宕起伏的一个又一个热搜，呵呵。
早安，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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