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物质就是爱
岳灵从试衣室出来，正好瞧着店员整理一件灰色外衣，样式简洁得体，一看便知是新款。
陪同的店员不动声色：“岳小姐，我们还有其他新款的外衣，您要不要试试？”店员经过专业训练，说起话来轻清柔美，让人生不起气来。
看中的衣服被人捷足先登了不说，也已经没有她的号了，所以店员才不露声色地同她推荐其他款。
出来后岳灵才发现，自己方才试过的衣服全被整齐地装在礼盒里。大大小小的盒子在一起，就像是摆在圣诞树下的礼物盒。
陪同的店员看出她的异样，柔声说道：“岳小姐，这都是秦先生交代过的。”
岳灵一时怔住。
久坐在沙发里的秦靖从手机里抬起头来，仿佛是漫不经意，“其他的外衣也拿来试试。”大店的服务质量趋近完美，他的话刚落音，店员已经有条不絮地处理起来。
岳灵从来都知道自己不能太贪心，她已经任性地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可也不能继续放任自己的欲望。
“这几件给我包起来吧！”她指了指衣物盒，从中挑了几件自己喜欢的，“这些不要。”
店员报之以微笑，仍是细语柔声，“那外衣还需要试吗？”
岳灵正欲开口拒绝，却发觉秦靖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像是不容许她拒绝。
娇艳欲滴的外衣穿在身上，仿佛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引得店员也连连称赞：“岳小姐，这件很适合您。”
“我不喜欢。”
“真的挺适合您。”可能是穿在身上真的好看，店员才更觉得不可思议：“您肤色白，粉色穿在身上真的特别好看。”
她将要将外衣脱下，外头传来窸窣声响，走出去时恰巧秦靖转过身来背对着她，只听得秦靖说，“把这位小姐的也一起结了。”
姑娘的身形被秦靖挡住大半，看不真实。不知为何，岳灵倏然忐忑不安起来，心头隐约觉得事情正不受控制地冲着最糟糕的方向再发展。
正当岳灵踌躇着到底该不该上前，姑娘笑语盈盈地打趣起秦靖来：“哟，又在骄奢淫逸呀。”
仿佛是天空突然劈下一道闪电，熟悉的声音传来，岳灵顿感手脚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心也跟着砰砰直跳了起来。
以秦靖的反应速度，岳灵自然晓得他能做到镇定自如。可惜她不行。她向来就笨，面对突发事件总是会乱了手脚，无法做到冷静又不慌张。
何况这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如何能在最好的朋友面前做到冷静自持。更何况她还欺骗了她最好的朋友。
不用猜，岳灵也知道。
秦青不过是忽然间的心血来潮，倒不是真的想看衣物。即便是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难猜出，她说这话时脸上一定是一副恣意飞扬的模样。
岳灵看着陪同的店员面露难色，在客人没有作出回答前，她们自然不会自作主张地违背客人意愿。
她听着秦靖有些无可奈何对着秦青终于说道：“别闹！”
要不是唯一的出口被她们挡住，岳灵想自己大概选择落荒而逃，只是生活从来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因为陪同的店员已经走了出来，“秦先生，岳小姐身上的这件粉色外衣也很合适哦。”
岳灵知道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如同方才的店员一样，面露难色，因为一群人都已纷纷看向她。
富贵人家都讲究临危不乱，纵使眼前发生惊涛骇浪，也能面不改色，那是家教使然，所以秦靖若无其事：“好看。”
明晃晃的灯盏照得室内灯火辉煌，衬得店内的服饰亦是光彩夺目。几个人像是站在舞台中央，被一众绫罗绸缎包围，像是众星捧月一般。一群人站着只有岳灵一点一点垂下头去。
岳灵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主角。
即使如今浓妆艳裹，一堆名牌加身，依旧摆脱不了被人间烟火侵蚀过的痕迹。跟这里的员工一样，她们从来就不属于这里。
就如身上这件粉色外衣，这样如花般娇嫩的衣物从来都只适合城堡里的公主。这样的女孩，没有经过任何风霜雨露，是最最鲜艳美好的样子。从来不需任何修饰，伪装，就能一点点绽放出它本身的味道。
不像她，生命里唯一的色彩来源是秦靖。
好在大店员工的心理素质极好，无论接待什么样的客人，又或是店里出了某种荒诞离奇的事件，也不会轻易显露自身情绪。
哪怕是面前站着的男子随女伴而来，甚至还替眼前这位陌生女子买单，亦不会多看客人几眼。只会秉持着自己的职业素养，全心全意提供服务：“岳小姐，这件需要吗？”
还是从心里头感激这位陪同她的店员，虽不是特意为她缓解尴尬，起码让她能稍作喘息。
那天的秦青是何神色，岳灵并不清楚。亦或是她是清楚的，只是不敢迎上秦青的目光。她总以为城市之大，能偏安一隅，总希冀能躲得过去。哪怕是存一点点的侥幸心理，在偷来的幸福生活里继续佯装不知。直到那天三个人一起碰上，她才清楚地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羞愧难当。
生活总是这样的出人意料，就同她能再一次遇见秦靖那样出其不意。如今看来，大家不过都是红尘滚滚里的过客，在适当的时机里遇见命运早已安排妥当之人，谁也逃脱不掉。
回来的路上，岳灵忽而想起早几日前秦靖就有些忧心忡忡。况且他还说过，心情不好时就会站在露台上俯瞰芸芸众生，几十米的高空望下去，一切好像尽在掌握中。
这个时候，他讨厌任何人靠近。
岳灵有时会想，庞大的商业就像精密的仪器，每分每刻都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容不得半点瑕疵，而操纵这一切的他又需要运筹帷幄，总有累的时候。
大约真是到了难关，才会将自己封闭起来，好几次见他都是面露倦容。
就同现在一样。
岳灵记得那几日的他就跟现在一般，落寞地站在露台里，望向他时，他的周身也是淡淡烟雾缭绕，微茫的星火忽暗忽明。
仿佛是置身在迷雾重重的世界里，拨不开云雾，连他的身形也被衬得怅然失落，惹得她的心也是忽上忽下。
她想秦靖一定是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因为只有坏心情时他才会抽上烟。其实只有在事态完全失控不在他的控制范围时，他才会暴露自己的情绪，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喜欢独处。
傍晚时分的日光柔和了许多，淡淡地橙光照得他的外套泛着粼粼波光，光线重叠在一起，像是他也变得温柔。
他还说过，只有独处的时光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可即便如此，他也未卸下所有防备。因为岳灵久久地注视让他有所察觉，他警惕地转过身来，眉宇间里透着倦色。
或许是来不及收回他的坏情绪，他又不喜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肋，面对岳灵时显得有些故作轻松：“喜欢这本书？”
他将书递了过来，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世界经典名著，是岳灵在书店里找了很久的首版，深蓝封面上的女孩弃掉了雨伞，等待那束光的到来。
这本书从前岳灵只看了一半，那是很小的时候，看到简爱伤心离开，她的心仿佛也伤透了，这本书也就被她束之高阁，最近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随便看看。”
他的音色暗哑透着疲惫但仍是微笑：“是本好书。”他没有将书还给岳灵，书被他搁在了桌上，他回头又对岳灵说道：“出去走走吧。”
很少有机会能和他一起散步，他总是很忙，需要处理的事情特别多。
江岸的梧桐浓荫匝地，好像还是夏日里的“桐阴瑟瑟摇微风”，那天的夕阳也格外美，漫天姹紫嫣红，晚霞斜映在无垠的江水之上。虽是初秋少了花团锦簇，好在四周天光云影，浓淡相宜。
两个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言。
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走进去，越走越安静，其实是在城市的中央，外头是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总免不了落俗地想起第一次，第一次见到秦靖时的样子。
好像也是在城市的繁华地段，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陌生的路上，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最后筋疲力竭还狠狠摔了一跤，那天到底有没有哭她也忘了，即便是哭可能也是饮泣吞声，不敢惊动任何人。
唯一记得的是，那天蝉声如沸，吵得原本心灰意冷的她顿时心烦意乱，从天桥顶端的阶梯猛然起身，起得急一时之间重心不稳，快要跌倒时，有人伸出手扶住了她。
那个人，就像是《简爱》封面里的那束光，照亮了她的世界。
他似乎也懂，悲从中来时最需要的大约是聆听者，所以并未对她有任何的关切与劝导。
可仍是很热心肠的给了她手帕，甚至还对她说：“女孩子哭多了就不好看了。”
语气自然的仿佛是在安慰小孩子，让她为之动容。
然而他也没多做停留，只说了这一句就转了身离去。
很多年后她都还记得，他星眉朗目的笑容，仿佛哭也不是件丢脸的事情。即便后面生活艰难也总能想起他，救她于水火中，总觉得他是侠义心肠，对她这个陌生人还能施以援手。
只是，他从来不曾记得。
兴许是夕阳西沉，晚霞映江的景色吸引，他的心情渐渐好转。
“秦青大概会找你聊聊。”在林荫小道上他同岳灵闲聊了起来，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似乎说道最后才终于想起这件事。
他瞧着岳灵神色忽而呆滞了一下，有些不忍继续，只是说：“她会明白的。”
岳灵笑笑：“我会注意的。”
大约是他的心底也有了数，便不再多言。两个又都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彼此间都选择沉默。并且岳灵在他面前向来话不多，似乎就是因为她平日里寡言，才会在他身边呆的如此长久。
和世间里所有小儿女一样，心情好时偶尔他也会同她开玩笑，少年意气勃发，笑着追问她是不是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喜怒哀乐皆在脸上。
只可惜的是，他以为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第二次。
好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也记得第二次见到他，他将秦青的话会错了意，急忙忙地赶来，在秦青朋友的小公寓里东张西望，一室户型他嫌小，皱着眉格外担忧：“这，能住吗？”
秦青被他逗乐噗呲笑出了声。他这才注意到站在秦青身后略显窘态的她。
他是聪明人，只一眼就明白了当时的情况，也因此为刚才的唐突略表歉意。兴许是外人在，他显得格外温和，同当年一样待人彬彬有礼，谦和有度。也同当年一样，惹得岳灵的心如小鹿乱撞，无法自拔。
离开的时候，岳灵主动给秦青打了电话。
在露台的餐厅两人各自点了一份甜品，深秋时节抬头能看到整片的璀璨星空。露台上的草木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滴滴清露，就像是镶嵌在草木上的珍珠。
“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她看到秦青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我想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
那样牵强的微笑，就像是仙人掌上的荆棘，深深刺痛着岳灵。
“我也没想到，你还愿意来见我。”
尤记得刚毕业遇上房东临时通知她搬家，诺大的世界瞬间就没安生之所，苦苦哀求房东宽限几日，也是得不到回应。思来想去最后才拨通秦青电话，短短几句，秦青就撂了电话，一会儿功夫带着一群人就到了，阵仗颇大，连房东都有些发怵。
为首的秦青就像骑士，对着房东一通招呼，吓得他从刚才的趾高气扬摇身变得唯唯诺诺。又像是公主，在她身后围着一群给她坚实后盾的守护者。
需要帮助时秦青总会在。到最后有人直接给了她一间小公寓，直言是看在她是秦青朋友的份上。那是岳灵第一次感受到权力所带来的便利，也是第一次尝试到公权之下所带来的巨大快感。
更让她没有料到的是，曾经对她施以援手之人竟会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他竟会是秦青的堂兄。
命运就是这样，赠予她欢喜也赠予她畏惧。
她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如同生命般珍视的手帕，一条绣有秦靖名字首写字母的手帕，犹豫了片刻，才将它递给秦青。
她还记得在校时秦青总喜欢笑话她，整天对着手帕睹物思人，连姓名电话也没有，小气的连手帕也不肯让她看一眼。
她想，无论将来还算不算得上是朋友，既然决定要走，她总得将这一切说清楚，让所有的事情都能有始有终。
接过手帕的秦青过了很久，才笑起来，“原来是这样。”明明是笑，可岳灵却察觉到她眼里的苦。
如她一样，明明心里觉得事情终于真相大白，怎么反而没有如释重负。明明自己想笑，却为何不争气的眼泪不停往下流。仿佛方才吃下去不是甜点，而是岁月酝酿的一缕回甘，满是苦涩辛酸，所以连说话都胆怯且卑微：“对不起。”
“他知道吗？”
知与不知，有何区别。
他们本身就是两条平行线，在不同的阶层里各自生活。好不容易有次能打开心扉和他说起过去，讲起从前为生计奔波，被亲友嫌弃，那么多的心酸，他竟觉得匪夷所思，自认为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那时候她就知道，世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他不能理解底层人民的生活百态。她亦是不清楚上层人物的生活方式。千金博笑颜，在她眼里就是富贵人家的娱乐方式。
平行线永远是平行线，即使做再多的努力也没有交汇的那天。纵使一时交缠在一起，也须跨越上下级，历经万千磨难都还不够。想到此，她的神情终于变得沮丧，又像是唏嘘，“又改变不了什么。”
小时候觉得人生最悲惨的事莫过于爱而不得。
活到现在似乎也能明白一些道理，世间一切皆有因缘。
她与秦靖大抵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只到此，只到相识相知，离相伴相依足足差了十万八千里。偶尔在深夜难眠的夜晚，她也想知道上天到底意欲何为，安排她与秦靖这样的缘分，却又不给她任何的机会。
她晓得，那本书其实已经犯了秦靖的大忌，只是他错了，她并不会和书里的女主角一样，对着男主深情款款的告白，说，“如果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让你难于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于离开你一样。”
她只是很想知道，假使上帝赐予她同样的财富与美貌，她还会不会爱上他？
如果是这样，大约她也不会爱上他。大家生来同为富有而平等，同在一个阶层，见过同样宽广的世界。在滔滔浊世，早已阅尽千帆，哪还有什么真心。
可惜命运没给她这样的选择，所以秦靖才会那样生气，以为她是借着这本书来逼迫他。
他就是这样，小瞧于任何人。
他怎么会清楚，在她的青春期里接受过这样的爱情观，是书里教过的，“我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还她手帕时，她才发觉秦青姣好的面容亦是悲恸，岳灵忽然有些忍不住，怕情绪再度泛滥，只好侧过脸去，佯装不知。
深秋的夜晚露更深重，坠在草木上的露珠随风摇曳，有两三颗早已随风消散，消失在她的视野。她无意间听过两兄妹间最激烈的争吵，她听到秦青的质问：“世上有那么多的女人，你为何要来打扰我朋友？”
那一刻，她觉得愧疚。
四年的大学生涯，她早已清楚他们两兄妹间感情深厚，为了她却闹的不得安宁。
她也听得秦靖说：“除了名分，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她听到秦青口中的冷笑与嘲讽：“可惜你能给她的，偏偏她都不稀罕。她想要的你又给不了！”
是真的难过。哪怕是到了最后，她最好的朋友仍在为她出头。
其实，这世上的爱情有很多种，她想要的爱情是这样子的。就像书里的《致橡树》，就像是漂亮的女孩，穿了件漂亮衣服，两两相衬，相映生辉。
她要的爱情就是这种。
好在，人生路长，她总还遇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