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从相亲相爱走到了四分五裂
1
当时大概十一点多,日头已经很晒了。佟妈挎着黑色的小布袋,拖着酒红色的旧拉杆箱,正闷头往西走。老太太干瘦干瘦,雪纺短袖和棉麻长裤罩着她,就像搭在衣架子上,衣袖和裤管儿皆空荡荡。身侧不断有骑着共享单车的路人与她擦肩,微微带起一阵风,佟秀注视着她微微佝偻的后背,和规规矩矩拢在耳后的花白短发,总觉得老太太下一秒就要被掀翻。
佟秀摇下车窗,大声喊:“妈!这里!妈!”
佟妈循声望过来,黑黢黢的脸笑出核桃纹。佟秀示意她别动,等她找地方停车。
大约一刻钟后,佟秀气喘吁吁地从一条街外的停车场赶回来,顺手接过佟妈的箱子,问道:“妈,你这是干嘛?要去哪?”
佟妈没回她,转而问道:“你咋回来了?小宝呢?你怎么看着瘦了?是不是又饿肚子减肥呢?可别瞎折腾,体格才是最要紧的!等你老了就知道啦!”
佟秀嘿嘿乐:“我来这边出个短差,公司有点急事,没订到车票,就自己开车过来了。小宝在家呢,爷爷奶奶带。妈,这次太急了,等下次放假,我肯定带小宝回来。”
佟妈摆摆手:“忙就别回来,工作要紧。”
佟秀边走边问:“你要去哪?我送你去。”
佟妈沉默着垂下眼帘,直到跟随佟秀来到停车场,才苦笑道:“我要去你二哥家。”
佟秀看着老妈强撑的笑意、陷在笑意中那双悲伤的眼睛,以及满身的仆仆风尘,再看看手里的箱子,顿时明白几分。
她使劲把拉杆砸进箱子里,生气地问:“他俩啥意思?这是要轮流给你养老了?”
佟妈欲言又止,许久才说:“这样也挺好,谁都不吃亏,省得闹别扭。”
佟秀看着眼前干巴瘦的小老太太,脑海中浮现她独自拖着家当在城市中来回穿梭的画面,说是有家可归,却老无所依,顿时心疼得泪意翻涌:“妈,啥时候的事儿,你们凭怎么不告诉我?”
佟妈叹着气,拉开车门爬上后座:“你送归送,一会儿见着你二哥二嫂,可不准吵架。”
2
佟秀到了二哥家,来开门的是二嫂。因为跟在佟妈身后,慢了一步到门口,佟秀便有幸欣赏了二嫂面部表情瞬间垮掉又迅速撑起的全过程。
“秀儿,你怎么来了?”
佟秀淡淡地打声招呼,二哥闻声从书房里出来,面色尴尬,一边张罗安顿佟妈,一边笑着问佟秀:“你要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佟秀实在不想与他夫妻二人虚伪客套,加上本来就有急事要办,看着佟妈进屋后,连口水都没喝,冷着脸退到门外,临走前撂下一句:“我这周六再回来,你叫上大哥,咱们兄妹三个好好唠唠,你们要是有什么事,提前安排一下,把那天空出来。”
周六上午,佟秀驱车来到二哥家,先强行把佟妈送到亲戚家串门儿,而后与大哥两口子、二哥两口子围坐到桌前。
五个人大眼瞪小眼,心里明镜儿的,却谁都不开口。
佟秀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二哥,没好气地说:“都别闷着,咱们今天要聊什么,你们心知肚明。老太太一把年纪,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不愿意养,给我打电话或者送到我家啊。”
大嫂低声说:“我们愿意给老太太养老,是老太太自己看不上我们,跟我们一起住不顺心。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喜欢幺儿。”
佟秀转向二哥,二哥端坐着,沉着一张脸,二嫂瞪着他,见他不吭声,索性直说:“我们给妈养老没问题,但是秀儿,你得劝劝妈,让她适应我们的生活习惯,不要动不动就往家里捡垃圾,经常洗洗澡,别穿着外套坐床上……”
“你别说了,”二哥不悦地打断她,“妈一辈子都是那么过的,你让她临老了去改习惯,她能改过来吗?”
二嫂是文化人,发脾气也文绉绉的:“人老了就不能活得更有质量吗?习惯不都是慢慢养成的吗?”
二哥无言以对,头埋得更低,他知道老婆说得没错,只是当老婆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出去,让他督促含辛茹苦的老妈改这改那的时候,他不忍心面对老妈那张苍老的脸、那双浑浊的眼和小心翼翼的神情,他也不忍心说出“妈你这样不对”,他也想让老婆妥协,可是老婆又凭什么忍受他的老妈呢?
老婆当年与他裸婚,两人婚后一起买房、共同还贷,老婆怀孕、生子、坐月子、照顾孩子都没用老妈帮忙,老婆没吃他家一碗饭、没花他家一毛钱,不愿忍受不良生活习惯,理所应当啊。
3
屋子里陷入沉寂。
二嫂许是憋了许久,打算趁这一遭全都往外吐吐:“大哥大嫂,我知道你们平时总觉得妈偏心,因为大哥没上大学而我家的读了大学。可你们不能总盯着没捞着的,却忘了得到的。大嫂,你们结婚的时候妈给你彩礼了吧?妈给你买三金了吧?妈把老房子过户给你们我也没意见吧?这不就相当于我家的读了大学不要家产,大哥继承了家产没读大学吗?这也挺公平呀。”
大嫂有些不痛快,脸还笑着但眼神已经冷了:“弟妹你这么说不合适,要是我家的读了大学,有了本事傍身,也可以不要那些东西,毕竟本事造福一辈子,家产总有花完的时候。”
妯娌间看似说笑拉家常,实则你来我往间早已刀光剑影。俩男人皆不吭声,大哥垂头吸烟,二哥端坐无言。
佟秀终于明白什么才叫“娶了媳妇忘了娘”——正所谓新娘从老娘手里拿走接力棒,新娘便占据主场,否则人家分分钟弃赛,儿子们连陪跑的资格都没有。
佟秀生气,却也明白,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两家的算计和委屈都在人性之内。可徘徊在情理之外那个日渐苍老的妈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她努力端水,可惜谁都嫌她端不平。
佟秀不想再听他们掰扯得失,打断道:“你们都没错,你们都有理,那我把妈接走,让她去我家住。”
大哥二哥都不同意:“那成什么了?你这不是让亲戚们戳我们脊梁骨吗?”
佟秀恼了:“那怎么办?就让老太太每个月末拖着箱子来回跑?我没资格要求大嫂二嫂怎么样,大哥二哥,你们真的忍心吗?如果你们老了也沦落至此,你们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我告诉你们,那时候的你们恐怕伤心得想去死,可又怕自己这样死了害儿女背上坏名声!这就是妈!”
众人不语。大哥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二哥的叹息拐着弯儿。
大哥说:“妈确实不爱住我家,我不是怪她偏心眼儿,她是真喜欢老二。”
二嫂抖着声音说:“我不是不愿养老人,是真过不到一块儿去,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我忍一天、一周、一个月都可以,可是我怎么忍半辈子,谁能体谅体谅我?我愿意出钱,你们说个数字,一个月多少或者一年多少,我绝没有二话。”
佟秀看明白了,二哥家只想出钱,希望大哥家出力。可是佟秀也知道,老太太不想和老大一起生活,大哥大嫂都是倔性子,她觉得不称心。
佟秀捏了捏额头,给老太太打电话,哽咽着:“妈,你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吧,我不让你去我家享福,你去帮我带孩子,给我们家做饭,跟着我吃苦受累好不好?”
佟妈呵呵乐:“说什么混话?你公婆把孩子带得好好的,我去裹什么乱?这时候显着我了?你别瞎操心,我觉着现在就挺好,我两家轮着住,不腻歪。”
佟秀默默抹掉眼里的泪:“我公婆都是很好的人,你去我家住,他们不会不高兴。这都什么年代了?尽孝还分什么男女?”
佟妈声音陡然增大:“家产给了你大哥,大学让你二哥读,你有今天全靠你自己,我哪有脸去投靠你啊闺女?妈去你那养老还不如一脖子吊死算了!”
4
电话是佟妈挂断的,佟秀攥着手机,捂着脸哭。
她当年怨过家里吗?怨过的。
那年高考失利,她想复读,但家里要供二哥上学,实在没钱,她不能逼死爸妈,最后含泪选择南下打工。
她在流水线上封了两年的包装袋,后来去饭店后厨煮米线、刷盘子,还去商场卖过化妆品,每天累个半死,回到群租宿舍也不忘学习,好在一切苦累都没有白挨,她终于通过自考拿到文凭,慢慢换了更体面、收入更多的工作。
那时年轻,她什么都不懂,直到自己结婚、当妈,才恍悟:为何每次回娘家,老妈看她的眼神中总是骄傲与愧疚参半?为何自己成家后,老妈从不去她家小住?为何老妈生病时,从不让她知道?
因为老妈觉得自己亏了闺女,早已还不清。
佟秀怪大哥二哥,也能理解他们,她也曾与他们一样,念念不忘自己没得到的偏爱,却忘了偏爱之外,他们还曾共同拥有一份爱。
谁也不能因为共有的爱存在于偏爱的阴影之下,就当它不存在啊。你耿耿于怀父母的不好,那你报答过父母对你的那些好吗?
佟秀平复情绪后,说道:“你们都有自己的苦衷,妈又不肯去我家,这样商量下去没个结果,不如我们三兄妹一起出钱,让妈去住最好的养老院,行吗?”
二嫂看看二哥说:“我同意,出多少钱都行,我就算借钱,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大嫂看看大哥,又看看众人,吭哧半天,拖着哭腔说:“秀儿,我没说不养妈啊,是她自己不愿住我们家呀!我一个月才挣两千多,你大哥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拿三千多块钱,当初换房子还欠着债,又要还贷款,你侄子上学也要钱,我们哪有余钱让妈住最好的养老院?你们两家说拿钱就拿钱,我们还是老大,你让我们怎么办?”
佟秀看着大嫂涨红的脸,看着二嫂坦然的神情,再看看大哥二哥为难的样子,无言以对。
她没想到自己说了半天,最后又回到了原点。三个孩子啊,却安置不了一个妈!养儿养女有何用?难道人老了,就得过这种日子吗?处处受制于人,万事皆不如意,苟延残喘一口气?
可她又不知道该怪谁,大嫂说的是事实,二嫂的要求也没有错,大哥二哥夹在老妈和老婆之间,舍哪头都是不仁不义。
养老院这个出路,说到底也是佟秀的一厢情愿,就算钱准备足足的,老妈也不会去,她怎么可能愿意给儿女增加经济负担?谁过得也不容易啊!
人老了老了,怎么就活到僵局里了呢?
5
佟秀最后还是把佟妈带走了,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但佟秀没别的办法。
老太太当时不肯上车,佟秀就威胁她:“你不去我家,我就和你断绝关系。”
佟妈在车里哭了一路。
可到了佟秀家,佟妈日日过得甚是不安,总是抢着做饭、抢着打扫卫生,每天小心翼翼,生怕惹姑爷嫌弃。
有天晚上,佟妈和佟秀聊天时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后悔了。”
佟秀问:“你悔什么?”
佟妈一脸沮丧,干枯的手摩挲着衣襟,小声说:“秀儿,等你老了,手里的钱得攥到闭眼蹬腿儿那一天。”
佟秀笑着逗她:“这是为啥呢?”
佟妈憋着嘴:“万一我外孙儿也长成个狗样儿,你手里不吊着根骨头,他肯定就不想再追着你跑。”
佟秀苦笑:“有样学样,就凭我这么孝顺,他肯定没那种狗基因。你吧,别瞎想,也别怨大哥二哥。儿子成了家,就不是你儿子。”
彼时厨房响起水壶的嘶鸣,灶上的水开了,佟妈缓缓站起,抻了抻衣裳,慢慢往厨房去,边走边说:“我怨什么?我谁也不怨!”
佟妈在佟秀家住了小半年,期间大哥二哥都给佟秀打钱寄物,多少不一,全凭心意。
钱,佟秀没要。东西,她收下了。她不想要大哥二哥的心安理得,但她不能拒绝他们对老妈那种复杂的、斩不断的挂念。
那是他们未泯的良知,是他们从平淡琐碎的日子里挤出来的孝心,是他们顾及的名声,是他们对母亲微薄又不能被磨灭的爱。
更是老太太最后一丝安慰。
6
半年后的某天夜里,佟妈突发脑溢血,送医院也没能救回来。
人死如灯灭,佟妈这盏灯灭得突然又迅疾,没见到儿子、孙子、孙女最后一面,甚至连句遗言都没留。
佟秀没让大哥二哥赶来,她带着佟妈的骨灰回去了。
因为佟妈生前不止一次说过,她想回老家,回到当年那座老房子里,房前有菜地,房后有小溪。
那时候佟秀的爸爸还活着,三兄妹都很懂事,日子微苦,但和乐安详。佟妈每次回忆往事,总会感慨:“你们要是长不大就好了。”
可惜他们都长大了,挣脱着离开家,于是家崩裂了,他们三个是散落在人间不同角落的每一个碎块儿。
佟妈的葬礼办得很隆重。
他们在老家支起了体面的灵堂,按照老家的规矩和习俗举行了讲究的仪式。他们三兄妹穿戴重孝,大嫂、二嫂、姑爷、孙子、孙女、外孙子都在场,按照主事人的指引,尽着最后的孝道。
他们伴着哀乐,哭了一场又一场,像召唤,又像诀别;像不舍,又像欢送;像无愧,又像致歉;像自悲,又像解脱。
佟妈出殡那天,许多人送行。
送葬队伍走到路口时,主事人在一旁提示:“孝子请盆儿了!”
猛然听到那个“孝”字,佟秀的脑子白了一瞬。而后,她鬼使神差地窜到大哥面前,一把夺过那个泥盆儿,在众人的惊呼和阻拦中高高举起,又狠狠摔下。
只听“啪嚓”一声,风不动,鸟不鸣,连人心都静止,唯有泥盆儿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