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道白云

　　几天过去之后，我惊奇地发现一行禅师的逝世对我造成了一些困扰。也没有那么多，就像是秋天清晨池塘表面悬浮流动的稀疏雾气，而下面的水则是静止的。

　　我看过他的许多授课视频，他站在白板面前，袈裟领口别着麦克风，一只手里拿着碳素笔，眉毛向上飞起，双眼炯炯有神。很难把这种印象和他躺在床板上的形象对应起来，我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接受他们是同一个人，说服自己相信那些视频来自更早的时候，当时他还没有那么衰老虚弱，不需要侍者的帮助也可以站着讲上几个小时。

　　然后我在网络上看到他的身后事直播，觉得也很难理解。固定摄像头对准他的遗体，不断有人走进房间行礼致意道别。我想起了国外网友的一段话：第一次世界大战通过报纸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通过广播报道，越南战争通过电视报道，海湾战争通过电视直播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通过视频流直播。我反复又想了很久，觉得这样的举动也许是为了显示成住坏空的变化是一种真理，而不是为了说明如今谁也逃不过摄像头。

　　再后来我又看到网上许多纪念文字，大多都是一两百字的摘抄：一行禅师曾经说过……然后配上一张肖像或者是一张有“禅味”的图。他一生中系统性地进行过许多教授，也针对现代人的现代生活写过许多本书。等到他圆寂的时候，这些东西全部被打散，变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每个人手中拿着一小牙儿。这让我情不自禁地去想，如此勤勉，如此努力，如此毫无厌倦，最终也只能让人们手里有一点吉光片羽，这是不是说明人世间的常态就是如此？人群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存在啊。

　　一行禅师在一次授课中，曾经画了一支蜡烛直立于白板正中。在蜡烛的下方他画了一条水平实线，在蜡烛火焰处他画了一条水平虚线。禅师解释说，虚线以上的部分代表蜡烛的过去，已经燃过；虚线处代表蜡烛的现在，它正在燃烧和放光，等燃烧到实线处，蜡烛会燃尽熄灭。于是他问道：那么在实线之下是什么？蜡烛届时又去了哪里？课程从这个问题正式开始。

　　禅师现在自己已经去到实线之下的部分去了，这是一件让人悲伤同时又欣喜的事情。他反复劝说人们着意观察自己的呼吸，着意观察自己的脚步。呼吸是细微的，观察呼吸所对应的心也就是细微的。脚步是安定的，观察脚步所对应的心也就是安定的。现在他的呼吸停止，暖热干湿滑涩快慢入出的现象都已经消失，剩下来的会是什么？是无穷无尽的光么？是在别处不可觉察地再次升起么？这件事只有蜡烛本身才能知道。

　　当一行禅师写出“春来风雨夜， 独卧梦难成。花落知心事， 拂地静无声”这样的汉诗，并且用古汉语反复诵读时，他也有自己内心的烦恼。当他把这种专属的爱变成无差别的爱时，烦恼似乎随之消失不见。整个人也跃入滚滚的生命洪流中去，不再分辨，安住于每一个此时此刻。而我有些疑惑，对于他而言究竟是有生灭呢，还是没有生灭？还是说一切生灭本身就是一场梦幻，只不过是在梦幻中仁者依然会有心动？

　　在每一个朝阳初升的清晨，柴米油盐酱醋茶于我依然是非常具体的存在。很难做到时时刻刻观察自己的呼吸，观察自己的脚步，也很难保持宁静安详的内心。就像是此刻我依然还有困扰，依然没有得到答案。但是有机会抬起头来，朝着远处看一眼也是好的。雨点洒落在池塘上，有人看到雨滴，有人看到涟漪，还有有人看到水面起伏不已又复归平静。也许只看到雨滴或是涟漪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曾经有那么多人同样如此看过，最后发现池塘的本性就是波平如镜。无非是这个过程里，会一次再次在水面上看到不断清晰浮现的房贷催缴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