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读 | 待葡萄成熟透
也许你没有忘记我,但那又如何?我们并不会再相见。亲爱的季小姐:
好久不见。
是真的很久了,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六年未曾谋面,在这六年中,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生活,结交新的朋友,拥有不同的生活圈子。你的QQ头像常年暗着,在“大学同学”那一栏静静地隐匿。在这六年间,它一次也没有对我跳动过。
就在前几天,你突然在QQ上找我,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你问我现在的手机号码,并且告诉我你换了一份工作,很快将来南京。
我在第二天回复了你,加了你的微信,我们在聊天软件上嘘寒问暖,进行礼貌的社交。
你在南京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大学同班同学中,大部分人毕业后都去当了老师,只有你是个例外。曾经有很多同学在毕业后向我问起你,你没有和大家一起吃散伙饭,甚至连毕业典礼的合影也是后来P上去的。在照片的侧面,你端坐着,嘴角含笑,那笑容大方熨贴,看久了会觉得很熟悉——那是一个很官方的笑,没有破绽,却也没有什么温度,是我们在中二时期会很排斥的那种“大人的笑”。
同学向我问起你,自然是因为我们在成为大学同学以前,就已经是同学了。高三那年你从外地转来我们班,那时已经开学两个星期,同学们在课间小声地八卦新同学:“据说她爸爸当大官,亲自和校长打了招呼放在我们班的。”
我是你转学后的第一个同桌,你人很好,刚来便送我礼物,是一块镶嵌在镂空金属中的小圆镜,“我也有一块哦!”你向我展示了你的,然后我们偷偷地在老班的数学课上,将小镜子粘在习题集里,悄悄地照镜子。
大家都很好奇你中途转学的原因,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了你,你毫不掩饰地回答:“因为都说这所学校升学率高啊,我爸怕我数学太差考不上大学,所以就想办法把我弄这里来了。”
我的数学也很渣,所以没过多久我们便被调开了,但每天仍会结伴去食堂吃饭。高三课业紧张,大部分同学吃饭都习惯草草应付一下便赶回教室刷题。只有我们两人,经常排队等在食堂小炒的窗口,现炒上两个菜,不慌不忙地吃,回去后在老师的灼灼目光下蹑手蹑脚地回到座位上。
日子过得重复又无聊,直到有一天,我在开水房接完水准备回教室的时候,听到一墙之隔的走道边,有几个邻班女生起了纠纷,正合伙欺负班里的另一个同学。我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端着杯子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约莫猜出了大概。无非是青春期里的情感纠葛,胜负都很寻常,但有人出局后气不过,纠结了小团体想要出口气。被欺负的女生声音已经瑟瑟,她不敢大声喊出来,也许是怕之后将会遇到更漫长的折磨。
我没有勇气做一个见义勇为的正义之士,却又很踌躇,心里为自己的逃避暗暗可耻,但不久后你来了。你拎着一袋子好吃的来水房找我,拉着我经过走道边的时候突然折了回去,动作略带夸张地将袋子打开,邀那几个女生一起分享:“嗨,我爸爸来看我,给我带了好多吃的,大家一起尝尝吧!”你很热情,抓了很多坚果往她们手里塞。很神奇的,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缓解,带头的女生竟然接受了你的好意,过了一会儿大家就各自散了。
这是一件很拉好感的事情,你却做得如此自然。回到教室后,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我钦佩你有我所缺乏的勇气与热血,也羡慕你会用那么机敏的方式来把这份勇气变现。
这个小插曲让我们变成很亲密的朋友,高三那年,我们一起在课上照了很多次镜子,课下吃了无数份小炒。这世上没有多少奇迹,起码没被我们遇上。到最后,我们只能去读很普通的大学。
高三毕业后的暑假,我们在网上聊天。我问你:“你想读什么专业呢?”
你发来一个苦恼的表情:“我想上警官学校,以后当一名警察,但分数不够呀。你呢?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读的专业?”
“我爸在帮我研究,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读最轻松的专业,他说那只能是中文系了。”
你大惊:“天哪,中文系还轻松?”
“你跟我的反应一样哎,”我说,“我爸表示,你数学太烂,中文系是为数不多的完全不要学高数的专业之一,而且他还加了句话让我无法反驳……”
“什么话?”
“中文系除了睡大觉就是读小说,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了!”打完这行字,我们一起在屏幕上打出无数个“哈哈哈哈哈”。
那时候我们尚且懵懂,把很多事当成儿戏,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个很重要的关卡。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读什么专业对他一生的影响是很重大的。它打下你人生的底色,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你的人生蓝图上要描绘的内容,很难脱离这片底色。
你没有成为一名警察,而是很巧合地继续成为我的同学,大学班里有六十个同学,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我们是五十五个女生中唯一的一对旧友。
报到那天,带着对新生活的美好憧憬,我和你一起去营业厅办了电话卡,彼此是自己新号码存下的第一个联系人。我们没有被分在一间宿舍,但军训的半个月里依旧形影不离,做什么都喜欢结伴一起。
但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多久,渐渐地,你一改在高三时期的松弛作风,变成了学院的积极分子。你很快加入了学生会,参加了好几个社团,系里、学校里的活动都踊跃报名,开始变得很忙很忙。
而我那时还在老爸“没有比中文系更好读的专业”的思想下艰难地怀疑着人生:不是说大学是人生的天堂时光吗?为什么还要上早自习和晚自习?为什么课那么多那么密?并没有很多时间睡大觉,但小说确实读了很多很多。
我们仍然是朋友,仍会在课前给对方打个电话请求占座,也会在上古代文学的课前,一起在教室外的护栏边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这句写得真好啊,希望等下师太抽我背这一段。”你说。我们的面前是长在教学楼天井中的几棵粗壮的香樟树,枝叶喷薄着新绿,昭示着勃勃生机,好像你啊,我在心里那么觉得。
古代文学的女教授比高中老师还要严厉,给我们开了一长串的背诵篇目,课前由她亲自检查。在那节课上,你并没有被抽到背诵白居易,被抽到的是我。我不擅长背书,很容易紧张,才背几句就结巴了,僵在了“一朝选在君王侧”那一句。太惨了,老师的脸色很不好看,我手足无措,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时候,我听到后面小声传来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是你在帮我,你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安静的教室里仍然听得格外真切。还没待我反应过来接下去,老师就已经把你罚站了起来。
我们一前一后两个人在那节课上被罚站了三分钟,那三分钟格外漫长,让人窘迫得想要夺门而逃。最终我趴在桌上熬完了那节课,下课了,老师和同学陆续离开,只有你慢吞吞地收拾文具,留下来陪我:“哎呀没关系的啦,谁都会紧张的啊。而且这篇那么长,班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背呢。只是你运气不好被师太抽到而已。”
后来我始终没有背完《长恨歌》,直到再后来,我自己成了一名语文老师,最深恶痛绝的一件事便是布置学生背书。我固执地觉得很少有人能在机械的背诵中获得乐趣,那是冗长、反复、无聊又带有强迫性质的过程,我自己非常反感,也尽量不让自己的学生去做。
但你不一样,你的记忆力很好,背书效率很高。那天你安慰了我之后,悄悄告诉我一个消息:你将设立一个自己的社团,是个诗社。想拉我一起参加,过去帮你。
我大惊之色,才刚刚在诗上栽了跟头,又来?
但面对你认真又诚恳的眼神,我没有拒绝你,加入了你的社团。这是我四年大学生活中唯一加入的社团,是个诗社,一切都很有戏剧性,我明明是个社恐分子,却当了宣传部长。
这个宣传部长有名无实,上任后就要立刻着手招新。我思索了很久,在图书馆的地砖上画了一下午招新海报,又联系了手机里为数不多的能搭上话的同学发出盛情邀约。他们大多数婉拒了我,但海报还是贴了出去。我问你招不到人怎么办,那就想办法呀,你说。
你确实有一些办法,之前参加活动时认识了不少人,多多少少能牵扯到一点关系的都在招新那天下午拉过来撑了场子。社团费每人要交三十元,最后算了算账,我们居然也招了二十几个人。
学校的学长对我们说,招新嘛,首先要“杀熟”。我也抓了个熟人来,是个读管理的女生——夏林辰。她与诗歌这门艺术相隔甚远,却也被我拉了进来,乖乖交了三十块。
你很开心,计划着趁早春举行社团团建活动,罗列了一下周围适合一日游的景点,又符合“诗情画意”的主题,最适合的就数西湖了。你办事很有效率,很快就出了计划书,算好了开销,安利大家报名参加。西湖到底是拥有古老爱情故事的地方,那次报了很多情侣档,你联系了旅行社确认好大巴车,这事儿就算是妥了。
夏林辰也参加了这次活动,带着她新买的数码相机,满心期待此行能拍出美美的照片。我们下了大巴拍好合影后便自由活动,你跟我打了声招呼便散了。我和夏林辰一道,沿着苏堤闲散地逛着。西湖人流如潮,很难让人在大密度的人群中寻找到风景之幽美。过了不久,夏林辰一摸口袋,声音一下子慌了:“我的相机不见了。”
那是当年奥林巴斯新出的数码相机,是夏林辰的父母送她的生日礼物,对我们而言价格不菲。我们慌张又不知所措,只能沿着刚刚走过的路徒然地重新再走一遍,希望能在渺茫中出现奇迹。
后来并没有寻回那部丢失的相机,我们都很清楚,肯定是在混杂的人流中被偷了。其间我给你打了电话说明了事情,作为社长,你的反应有些冷淡,只是象征性地问了情况,并没有说要过来帮我们一起寻找,也没有任何安慰夏林辰的话。
我们走得耐心全无,却又不得不继续寻觅着,最终在一处民警值班处报了案,那天行程活动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
我很自责,在回程的大巴上闷闷不乐。这时候,你终于有时间坐过来问我们白天的事情,车有点颠簸,我已经精疲力竭,此时隔着窄窄的走道,只觉得你的面孔既模糊又陌生。
后来我便疏于社团的活动,你找过我几次关于社团宣传的事情,我都推给了新选出的宣传部副部长。很多时候,我就宅在宿舍里玩很白目的单机游戏,或者去图书馆借很多小说看。在宿舍和在图书馆,我时不时能听到同学谈论起你。你已经是我们班甚至是我们系的风云人物,你比赛得了很多证书,学期末可以加很多分。包括你创立的社团,也是你的加分项。你那么努力,活成了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你。
再后来,网文开始流行,我便习惯在手机上看电子书。读了很多本之后尝试着自己写了发在网上,运气足够好,在2011年的时候,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
我还记得自己接到学校邮局电话去拿快递单的那一刻,工作人员把单子交给我,嘱咐我拿着单据去市里的邮局取快递。那是出版社寄来的样书,一共有十本,我在一个午后取到了包裹,回去时激动地坐反了公交车。
出书的事情在班上引起了小小的震动,你也来祝贺我,很开心地跟我要一本签名书。那一年我常听陈奕迅,思忖了好久才在新书的第一页送你《最佳损友》中的一句歌词:相邀再次喝酒,待葡萄成熟透。
收到书时你很开心,我也以为你会如你所说一般保管好这本书。但就在隔年,我们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在楼下宿管阿姨那里的废品回收处看到了我的书,翻开扉页,里面是熟悉的歌词。
我捧着那本崭新的书,一时间觉得又茫然又寒心。
后来我们便毕业了,毕业后我的第二本书上市了。这一次,我不愿意再送出去任何一本。我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大家曾经做过很好的朋友,但成长的轨迹慢慢有了新的分支,我们寻着命运的指引而去,本不必回头。
所以毕业六年后你再度联系上了我,你发出“我们真是有缘呀”的感慨,并积极地约我见面叙旧,我并不以为意。也许你没有忘记我,但那又如何?
我们并不会再相见。
孟一柯
原文载于爱格时刻·不想忘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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