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
大概是我从父亲放羊的时候。记忆中他很喜欢打瞌睡,白天他会骑着一辆摩托车拿着鞭子去河边放那一百只羊。有一阵子,羊的数目少了几只,父亲认为是夜里有人偷羊,晚上就在羊圈里守着。结果他白天还是打瞌睡。羊就继续丢……
他让我去放羊,我把羊赶到河边的时候,就远远的看到了三个人在压着一头母羊。我大声骂他们。有一个人跑了,其余两个在努力将羊装进麻袋。我跑了几步,捡起一块石头砸去,第一次砸中了其中一个,第二次砸中了另一个。“另一个”倒下了。“其中一个”逃走了。那年我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就被判了八年。荒芜感就此蔓延了八年的岁月。
二
我将父亲的摩托车骑到城东的kfc门口,再走一分钟到公交站乘26路到市中心的二十四小时咖啡馆。我很兴奋,我将和那个著名的导演见面了。
三个月前,我收到了远树的e-mail 。他在里面说他从报纸上看到了我发表的文章,觉得非常不错,所以想找我聊聊。而事实上,远树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尽管他的作品内容很丧,充满了伤害,在很多读者的评价中都毁誉参半。但他的书还是在我出狱的某段时间里终结了我的荒芜感。我很尊敬他。在以后的来往中,我甚至将我的刚写的长篇小说给他看了。他告诉我那篇小说非常好,他的一位导演朋友也拜读过并印象深刻。有一天他说可以的话希望可以见面。然后我们定下时间—我晚上十一点去咖啡馆见他的导演朋友。之后再去酒吧和他见面。他最后说:“朋友,我会等你一整晚。”那一刻我真觉得,远树拯救了我荒芜的人生。
我十点五十到达了那家咖啡馆,里面的人很少,头顶放着音量合适的轻音乐,偶尔可以听见打字声。这让整个空间好像漂浮在安静的梦境中。我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正前方贴着一张和这环境非常不搭的杰森斯坦森的海报。这让我想起了早上在网上搜索到的那个导演的照片。他扶在楼梯上,微胖的身材穿上西服显得很修长,圆圆的秃头上挂着眼镜和商业性的微笑。整个人像是p在了楼梯上。
过了几分钟他来了,我带着几分敬畏得和他握了手。然后一边寒暄一边点咖啡。咖啡上来的时候我们才切入正题。
他说:“你的小说真的很不错。”
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这样的回答让我感觉自己蠢透了。他笑了笑说:“我们想把它拍成电影。”
“啊!”我说:“能拍成电影再好不过,但总需要润色,因为刚开始写,所以……”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语言上确实有点糙。”他呷了口咖啡说:“不过里面有很多自己的想法,这已经很不错了。但是,这篇小说里有很多表达情绪的文字,用镜头拍是很难拍出来的,所以要加工一下。”
我默念了一遍。
加工。
“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我说。
“就是删减掉一些情绪,增加一些故事情节。比如主人公的父亲 ,怎么会不知道少了那么多羊呢?我们可以把他写成一个智障,这样就说得通了。”
“可事实就是,一个很喜欢打瞌睡的人在广袤的大地上放羊就是容易丢。”我有些气愤。
他尴尬的笑了笑说:“我只是举个例子,我只是想让故事更丰富起来。”
“但我觉得应该保留原著的那种情感,对父亲的尊重和对智障的悲悯是不同的!”
“也许你说的对,但我们是在拍电影,更何况你的这篇小说只有我看过,没人会知道原著里是什么情感。”
“但我也要遵从自己。”
他扶了扶眼镜,用一种被抑制呼吸的眼神看着我。
“你拒绝也没关系,在我的圈子里有很多人可以写这样的东西。但他们都忙着干更重要的事,因为写这种东西真的很作践才华。把你那轻浮的情绪去掉,把你那令人作呕的无病呻吟去掉,好好写故事,这样会更好。”他说完深吸了口气,那涨红的圆脸上显出一股苍老。
“我有我所经历的,有我的理想。”
他笑了,那是一种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笑声。
“你知道现在年轻人的理想是什么吗?是有几套别墅,几辆豪车,还有轻松自在的下半生。他们为这个理想润色,曲折往往一笔带过,剩下的全是幻想出来的浮华。我以为这已经够幼稚了。没想到还有你这样的傻逼,你是不是要为理想而死呢?”
这时我已经羞耻到了极点,我不知道我是我的心脏还是身体在抽搐。我感到了身体里某种液体因抽搐在溢出来,要将我淹没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在记忆中反复的摸索着。
这时他站起身来说:“太可惜了。”
“我们应该去喝一杯,我认识一家酒吧,去试试吗?”我努力挤出笑容。
他顿了一下,然后答应了。
我们结完账拐进巷子里,那个巷子很深,有很多垃圾桶。我们就在灰暗的巷子里躲避着一个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
我大口呼吸着清凉的空气,里面夹杂着尸体腐烂的味道。
他说:“其实你很有才华,不要太偏执。你可以把版权卖给我,改动方面由我执笔,我是专业的。电影还会有你的署名,无论电影最后怎样你都会得到一笔钱,它会让你的下半生过得很舒服。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应该喝着酒谈这些东西,我们都太激动了。”
于是我们走过那个巷子,又拐到另一个巷子。
我反复摸索着。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他问我到了吗。我说快到了。他点燃一支烟说:“你应该按我说得做,我是专业的。没人会在工作了一整天的情况下用他来之不易的工资去看一部根本看不懂的电影。”
我沉默着,在记忆里摸索着。
于是我们又拐到了另一个巷子。他不耐烦地说:“到没到啊?”我告诉他我忘了。
“你他妈玩我?看看这条路,和你那个狗屁小说一样又臭又长。”他说完吐了口痰。
我闻到了体液和尼古丁掺杂在一起的味道。在黑暗里我捡起一块沾满油污的石灰朝他那闪着惨白月光的秃头上砸去。他倒在了垃圾桶上,黑暗包裹着我,我握紧石灰,用最尖锐的一端狠狠地撞击他的脑袋。
直到他的脑袋像摔碎的鸡蛋一样裂开,我感到温热的液体浸满了我的脚底。
我想起十八岁那年通身乏力的荒芜感,那是一种顷刻间来临的悔恨。如今它又卷土重来,我却没有悔恨,相反有一种完成使命的释然。
这时巷子里拐进了一男一女,他们勾肩搭背的笑着。我的心一紧,一种体温般灼热的恐惧包围了我。我低下身子喊了一句:“今天怎么喝这么多啊!”男人走过来问:“需要帮忙吗?”
“不不不,我叫了车,待会儿和司机一起把他抬上去。”
女人拉着男人走了,走了几步就开始疯地跑了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了两对红色的脚印。
三
我穿过巷子,我应该去骑父亲的摩托车。但我又应该去酒吧找远树。我坐在街上,看着稀疏的车辆疲惫的驶过。路灯照在我的身上,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和虚弱。月亮已经退去了,天空漆黑一片。
最后我决定去骑摩托车,然后去酒吧找远树。我小跑着跑过了26路线。我看到了那个破旧的摩托车。他好像孤独了百年,车座上落满了灰尘。我就聆听着那灰尘般的发动机声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午夜的大街小巷。
我突然很想打瞌睡,我想起了父亲。他在我入狱后的第五年死了。他卖了所有的羊开始养驴。卖驴的时候被驴踢死了。我把这件事也写到了我那篇小说里。现在想想,也许真的是智障才会被驴踢死吧。
我想起我写那篇小说的时候。那时我感到荒芜。感觉自己很虚弱,很健忘,我要把所有事都记下来。我怕我会遗忘,而遗忘是早晚的事,一年前,我痛苦的接受了遗忘父亲样貌的事实。也就是那一年,远树的作品如花般绽放在我荒芜的心田。
想到这,我才想起我要去找酒吧。记忆里那是一个叫“人间”的酒吧。我想应该在天鹅路。然后我骑着摩托车穿过满是灯光的梧桐树,午夜的风吹着我被汗湿透了的背,像一只白骨从背后拥抱着我,我看着每一个花绿的霓虹广告牌,我清点着每一个因醉酒而卧倒在马路上的死尸般的年轻人。
我没有找到“人间。 ”
远处传来警笛声,像童年里清晨雄鸡的打鸣。我仿佛看到了潮湿的红色朝阳。我记忆里坚固的寒冰融化了。
原来那个叫远树的人已经死了。三个月前他从那个刚刚死掉的导演的咖啡馆里出来后,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尸体在那阳光进入都会变成灰色的走廊里挂了一天。
我坐上警车,看着躺在街上的人、垃圾桶、废报纸。想起了我出狱后看得第一本书—《酒吧》。作者远树在后记里写道:
“人间就像午夜的酒吧,整个世界都在一无所有地狂欢。”